虚构小说和自我—书写者投射的距离多远？自传渗透小说书写的方式和途径？其变形转化和自我分析—建构的治疗工作的效应与差异为何种形式？1867年3月底，福楼拜似乎想给予这场最后重逢，告别戏剧一个明确真实事件时间标志；同时，1867年3月，也是书写的时间，福楼拜出现在场的时间，他写信告诉出版社编辑，他不想卷入排版和校正清稿，只希望全神专注在书写，大约再一年就可完成的小说[16]。“小说完全没进展，我沉浸1848年的新闻当中。”[17]《情感教育》的时间性，语法动词时间式的回忆，过去进行式，福楼拜也会在某些特定叙事场景标记明确的时间、日期，或事件进展的时程长度。福楼拜透过时间标记强调事件、场景的逼真临场性，但同时也差异化叙事时间范畴。历史事件和人物个人生命时间—情感，情感教育时间的差别；福楼拜经常单纯描述历史事件，小说中最重要的三场政治事件：1848年2月革命；6月镇压工人，社会主义的血腥内战；1851年12月拿破仑三世雾月政变，推翻共和政体，第二帝国建立。他从未突显日期和事件进行的关联，只给予近乎模糊的时间点，福楼拜的意图似乎回避被视为是历史小说的误读陷阱。相对地，个别人物的生命却拥有真实，可衡量到以小时计算的方式在特殊叙事情节上。时间标记的权力不对等，极端化小说标题所指，这是情感生命历史的小说，个人生命历史现象才是《情感教育》时间性涌现之处。然而，矛盾的是福楼拜使用精准计量的物理时间性，日期和钟表时间，衬托语法动词的过去时间性，重复强调这个建构，重构书写的真实性，比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更真实，更接近弗洛伊德所说的建构之历史真理的幻觉。 《情感教育》三位女性的时间性，其时间标志；阿尔努夫人身上带着最清楚的时间记号，小说由她开始，第一段书写：1840年9月15日。最后，1867年3月底某天，从暮色近晚直到子夜差半小时，每一刻每一分钟，她即是时间，时间的母亲，永恒否定，离别，如母亲一般。阿尔努夫人，弗雷德里克的理想象征，追寻与失落，小说中他被这永恒失落所牵动，种种行为事件都是弥补与替代的宿命选择，没有所谓自由意志，福楼拜让弗雷德里克流转于无止尽的欺骗，谎言中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被动，冷漠、无情。当希望自己所爱恋对象能被感动而产生对应的爱恋回馈却不得时，怀疑、恐惧需要得到弥补，若不反转成怨恨、排斥。最后的诀别重逢，时隔十多年的省略空白，“他旅行”“他回来”，世界，地理疆域的漂泊，精神枯萎耗弱。“知性的疏散和心的迟滞”，然后时间重现，不是希望重燃，更不是救赎，而是羞耻，愧疚，怨恨与排斥等等过去的爱恋幻觉所遮蔽的情感，瞬间在母性亲吻、白发光照下焚烧一尽，所有未完成的过去，过去，全部(Et ce fut tout)。 阿尔努夫人，小说的母亲，她孕生《情感教育》，她也是小说中唯一成为母亲，生理血缘和象征的。她开启和封闭情感叙事的时间性。萝莎奈特，福楼拜很残酷，反讽地降下所有的罪责在她身上，黑色的母亲只能有早夭的黑夜婴儿，伤痛和五颜六色奇形异状的亡婴肖像。半上流社会的公众情妇，性与享乐，存在的理由和物质支持。福楼拜没给她阿尔努夫人的时间性和明确的时间标记；福楼拜虽不给予萝莎奈特具体时间标记，反倒是以隐喻象征方式让她具有特殊的历史时间。半上流社会，demi-monde，法文字义，半个世界，萝莎奈特的世界介于幽明之间，过去与现在交会处。萝莎奈特中介，过渡者，弗雷德里克用来取代，联结两个世界。《情感教育》两场历史性再现场景，一是萝莎奈特家里狂欢化妆舞会，参与者扮装成各种绘画、神话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彻底狂欢到破晓清晨，革命前夜的历史寓言。另一场，弗雷德里克想逃避1848年5月中激荡不安的巴黎政治运动社会气氛，和萝莎奈特到枫丹白露旅游。几天内，法国历史和森林自然唤起萝莎奈特自己过往的回忆，少女被卖身的悲惨过往。在这之后怀孕生下弗雷德里克的私生子，她期盼的幸福。家庭和母亲，而这正是弗雷德里克最排斥，不愿接受的结果。从一听到怀孕的消息，弗雷德里克受到冲击而产生幻觉；叙事发展到婴儿突然夭折病逝，萝莎奈特疯狂不舍想将小孩防腐作为标本保留，被说服，代之以画像，结果是可怕失败肖像。作为伤痛母亲，她不停探视尸体，希望他只是熟睡。这种种场景。 萝莎奈特，颜色与绘画的奇观社会女性，马奈的“奥林匹亚”（Olympia），代表煽动挑逗，对既定道德秩序的否定。在这个半人半神的狂欢舞会，出现华多和鲁本斯画中的人物和天使、酒神共舞，弗雷德里克由厌恶而后逆转成渴望参与享受放纵肉欲，成长学习进入第二章，“渴望女人、奢华，所有巴黎人存在的生活方式”晕眩如刚上岸的海上旅客。萝莎奈特性与欲望，神秘降灵仪式的女祭师。舞会中狮身人面的谜谕神话人物，突然在狂舞酒神混乱中，吐出死亡的预言，她恶魔狂饮烈酒（生命之水，l'eau de vie）后随即吐出鲜血，汲饮生命后的死亡，“没什么，生命没什么好玩的”，“弗雷德里克冷颤，瞬间所有的欢乐消散”，“他似乎看见世间所有的不幸与绝望，一个炭火盆靠近行军床，停尸间里皮围裙裹住的尸体，水龙头冷水冲洗头发”。弗雷德里克，俄狄浦斯抽离酒神喧嚣，独自面对听取神谕，血红的神谕。福楼拜是无意识，抑或，精确地预先用阿尔努先生神秘不告知弗雷德里克目的地，这场化妆舞会，路中他凑耳低语说他正在研发陶瓷的中国铜红，霁红，也即明清贵重稀有的祭红，郎红。皇室祭天用的特殊红色瓷器。铜红，血红，祭礼。这不正是狂欢酒神祭仪，狮身人面的牺牲仪式的偏移借用象征。死亡的意象短暂出现在弗雷德里克眼前，它同时投映未知的未来命运，萝莎奈特和弗雷德里克的爱情，交往的生命历程，福楼拜将之置于历史与神话氛围，当这氛围迷雾消褪后，死亡，悲剧的断裂，绝望。化妆舞会的神谕预言，枫丹白露从宫殿中法国历史叙事情境转移到焕发原始神秘气氛的森林奇岩，最后被远方巴黎六月血腥镇压终止打断田园牧歌的抒情叙事。二月革命，六月镇压，她陪伴弗雷德里克共度动荡历史时刻。为什么是狮身人面和隐喻的俄狄浦斯？盲目，乱伦，欲望的神话悲剧，由萝莎奈特滑向阿尔努夫人，而萝莎奈特作为黑夜母亲，只被允许永恒殇痛失子，承受他者逾越羞耻的罪过，背负神圣恐怖的所谓半个世界薄暮居民之污渍。福楼拜说过每个人都喜欢娼妓，她们唯一的过错在于她们是神话。狮身人面女子咳血手帕景像为何唤起弗雷德里克无来由的恐怖解剖台尸体幻想？生命苦短，欢愉肉体瞬间腐烂，化成白骨的诗意，宗教，道德训谕格言？其实，它只是书写者的自我感叹，福楼拜青春早逝，新婚未久的妹妹重返附身狮身人面女子： “多么奇怪的回忆。总医院（Hôtel-Dieu）大讲堂正面对我们的花园。有时，我会和我妹妹，没爬上藤架，就只吊在葡萄藤间，好奇地看陈列在那里的尸体。头上阳光照耀，同样的苍蝇轰轰作响在我们头上、花间飞，也群聚在那里，来来回回。连续两晚守灵，我不停想这个令人怜惜美丽少女。我还看到我父亲将头从解体尸身抬起，叫我们离开。”[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