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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页

书籍名:《岸萤》    作者:陈传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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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岸萤》第36页,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他所爱恋的,却不能欲求。而所欲求的,却不能爱恋。”[26]
    
    米什莱的爱恋自我贬低现象,就是在爱恋中回避,远离欲望。那种所谓高度精神价值关系,弗洛伊德说:
    “并不是感性刺激造成,而是某种没有情欲效应的温柔。”
    
    这种感性力比多(libido)和温柔力比多分离,没有汇集,经常会造成爱恋生活中歧异的精神无能,从性无能到更广义的精神麻痹(anesthésie psychique)。弗雷德里克在《情感教育》中经历多重复杂而都以挫败结束的爱恋叙事,似乎可借用弗洛伊德所分析的,被温柔与感性矛盾冲突所支配的爱恋生活:“为了保持其感性远离其爱恋对象,他们寻找不需要去爱恋的对象。”弗雷德克里克陷入这个追寻爱恋所不爱恋的对象中,一再重复到最后的精神麻痹的枯萎状态:
    “……他还有其他爱情。但最早的持续回忆让他觉得平淡无味;然后猛烈的欲望,盛放的感性都失落。他的精神野心也同样减少。几年过去,他忍受智慧荒芜无用,和心的木滞。”
    
    精神弥留的黄昏状态,福楼拜揭露引发精神枯竭病因,真正的病因,爱恋对象,乱伦母亲。好像整部《情感教育》的分析建构工作抵达某个转折点,“他回来”,被抑制的复返,过往的回忆禁止、取消,所有情欲,爱恋的可能。心,感性,智慧全部随着这原先一直要回避而不得的爱恋对象枯萎。他想用萝莎奈特取代阿尔努夫人,然后是当布勒兹取代萝莎奈特和路易丝。每段恋情都是为了遮蔽,否定前一段,创造离开爱恋的母亲更大距离。每次的爱恋都会有短暂的感性欲望实现,但并未满足与得到愉悦,反倒是更深的精神裂痕和自我裂解。每个女人、爱恋都各自冲击弗雷德里克发生精神迷离的幻觉。
    弗雷德里克和阿尔努夫人,萝莎奈特,当布勒兹夫人,三个女性纠葛的情恋,几乎就是弗洛伊德所分析的爱恋对象选择在一般男性经常出现的情形,作为第三者的破坏介入(tiers lésé)的条件,和爱恋娼妓之条件这两种特殊状态。[27]前者涉及拥有,占有某种资产权利,男人偏爱已经有爱恋关系的女人比起尚是单身,自由女性。第二者刚好相反,他不想独占,而乐于享受因为和其他人分享同一女性而刺激产生的嫉妒,增进激情。阿尔努夫人和当布勒兹夫人属于前一类。萝莎奈特,第二类,小说中弗雷德里克虽偶有不悦但大部分情况他不仅接受阿尔努先生和他共同占有萝莎奈特,他甚至透过阿尔努从家中拿来赠送给她的对象物去幻想,移转情感到阿尔努夫人。第一类,作为第三者去侵入私人资产,福楼拜平行对应情感经济和物质,货币经济。弗雷德里克透过阿尔努的借贷关系去接近阿尔努夫人,当布勒兹夫人作为银行家—贵族寡妇的庞大资产,社会资源诱引弗雷德里克介入,由私通情人到婚约关系的设定及破灭。不论是那一类型,强制重复的特征去破坏忠诚,强化激情的精神经济投注强度,让爱恋者,弗雷德里克不会固着在一个对象上,种种因素驱使他切断情感联系,漂移到下一个对象。
    弗雷德里克两次婚约,从起心动念最后毁约放弃,叙事上福楼拜都以金钱需求作为主要因素,驱动他想借由婚姻解决经济困境,或提升加值。而两段婚约彼此互斥,弗雷德里克在当布勒兹家里晚宴,混杂他被阿尔努夫人拒绝排斥的挫败愤怒和反差对比来自故乡已订下口头婚约路易丝衣饰行为劣于奢华世故的上流社会当布勒兹夫人。毁约,放弃路易丝,弗雷德里克迷恋巴黎世界社交生活,他不愿过终老于故乡外省的乡下士绅日子。弗雷德里克妄想在情感生活中可以借和当布勒兹夫人婚姻,终止先前的漂泊,同时排除对阿尔努夫人的伤害性思恋,斩断萝莎奈特的半上流社会爱恋暗影。
    福楼拜描述弗雷德里克用尽各种方式去征服当布勒兹夫人,她虽没有阿尔努夫人令他迷醉的情感,萝莎奈特的混乱愉悦。但这种困难、不正常的情感物,其特有的贵族富商阶级的修饰细致情感中,带着某种“堕落的羞耻心”。幽会偷情的愉悦,很快就消退,他体认到自己的情感想象幻灭,反倒需要召唤被取代的其他两位女性,让萎缩情感再作用。野心的实现想象是另一层弥补。当布勒兹先生刚断气,没多久,她如释重负担,迫不及待要求弗雷德里克娶她。福楼拜安排弗雷德里克两段未完成的婚约,路易丝和当布勒兹夫人,都是女方主动提出,很强烈直接要求男方接受。弗雷德里克总是被动,带着某种不确定,隐藏在表面的肯定回答。两段婚约,路易丝直接野性言行,逼迫弗雷德里克:“面对一位处子在他前面自荐,他感到害怕。”当布勒兹夫人刚成为寡妇,才开始守灵。处女与寡妇,福楼拜将两段婚姻的时间分别放置在1848年2月革命前夕和1851年12月拿破仑三世政变前。失败的婚约,口头约定而最终没有实现的契约伦理行为,隐喻政治事件的最终负面结果。路易丝的婚姻幻想持续几个月,直到1848年6月暴动血腥镇压后才彻底破灭,在街头军队戒严巡逻的夜晚中,守在弗雷德里克住处外痛哭到天明,等待他。被抛弃在动乱深夜城市,纯真情感的结束。当布勒兹夫人的幻想破灭后,发觉被弗雷德里克欺骗,她设局报复,拍卖阿尔努夫人的衣物,当着弗雷德里克前面公开羞辱他,同时也毁了两人的婚约。她残酷地用拍卖叫价方式想摧毁阿尔努夫人所曾经占据的情感记忆,不在场的二度死亡否定弗雷德里克仅残留的些许思念幻想。福楼拜形容她享受折磨弗雷德里克于拍卖场,结束后她不是得意而是羞耻如“窃贼”般希望他能上车一齐回去。之后几天就是拿破仑雾月政变,共和国被盗换成第二帝国。路易丝在弗雷德里克的爱恋图谱之外,他并不把她当成爱恋对象,不论是情欲,或理想,物质材料。福楼拜给予她一种很奇特的叙事位置。
    阿尔努夫人表征理想性,第一个爱恋对象如母亲。萝莎奈特,肉体、情色感官满足的对象。当布勒兹夫人是金钱和权力的象征秩序化身。三位女性都带给弗雷德里克某种冲击和精神创伤。三者在爱恋关系,爱与被爱,主动与被动,扮演担当不同形式的情感教育启蒙者。色彩鲜明,强烈巨量的精神能量投注,她们的阳刚女性性别主导爱恋关系变异,弗雷德里克经常错乱迷失于自己究竟是爱还是被爱,主动与被动双重性混淆。他对路易丝那种可有可无的情恋,弗雷德里克带着轻蔑弃置一旁,然而奇特地,她却代表真实,幻象终结的地点。路易丝和杜萨迪埃(Duassardier),《情感教育》中两位具备真诚,一者相信爱情,另一者坚持革命信念不动摇改变。福楼拜划下小说终章在弗雷德里克经历和当布勒兹夫人毁弃婚约冲突,冬日雾月巴黎戒严令下的肃杀气氛压迫,他想逃回故乡,诺让(Nogent-sur-Seine),幻想和还爱他的路易丝重系情缘。结果却远远看见他最好的朋友戴洛立叶(Deslauriers)和路易丝的婚礼场景:“他以为是幻觉(halluciné)。不!那正是她,路易丝!……那正是他,戴洛立叶!”弗雷德里克躲在屋后,窥视婚礼进行,他感到“羞辱,被打败,被压碎”。
    背叛的羞辱,他乘车回巴黎,黄昏时刻,不预期的目睹另一场更怆伤的悲剧,他敬重热爱的真正工人革命家,弗雷德里克为了他在1848年6月暴动混乱中,从枫丹白露赶回巴黎救助受伤的友:杜萨迪埃,他也是唯一一位借钱救急弗雷德里克的朋友,不像其他朋友都想从他那里榨取金钱。巴黎歌剧院前面,弗雷德里克惊讶地看到塞内卡,戴洛立叶的好友、秘书,曾参加1848年2月革命的左翼政府,6月暴动内战后被捕入狱的激进狂热革命家变节成为拥护政变的拿破仑三世政府军警,镇压抗议,当街用军刀杀死杜萨迪埃,他双手十字架方式交错倒地。帝制取代共和。双重的背叛,情感爱恋,和政治社会理想,弗雷德里克不再有任何存在的理由留在巴黎,法国。《情感教育》开场以弗雷德里克通过高中会考,绕路坐船回故乡经过巴黎,1840年9月浓雾清晨。之后,小说又有三次他返乡的情节叙事,头两次都是经济危机因素;1845年,他快花完父亲遗产,被迫回去后,无意中却又获得舅舅庞大遗产。1847年,投资股票失利,回乡想靠结婚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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